晨光微熹,嗲嗲取下挂在墙边上的钥匙,推开门,朝屋里喊一声,伢子背上书包跑出来。走到楼道口,嗲嗲打开墙壁上的牛奶箱,取出里面的鲜奶,擦擦瓶子上薄薄的水雾,递给伢子,嘱咐,“晚上记得把瓶子拿回来。”
伢子应了一声,嗦着牛奶,一老一少朝学校的方向走去,沿途能碰见洗菜的张娭毑、锻炼的赵嗲嗲、买菜回来的陈阿姨,大家彼此打着招呼,闲聊着今天吃什么、做什么……
长沙老小区曾每天都在上演这一幕,而今高楼取代低矮的小区,那些温馨的日常,老人们每天谈笑风生的故事,也一点点隐藏在高楼之下乃至消失,曾日日开启的牛奶箱,亦落满了灰尘。
那个时候快递没有那么发达,各种便利店也没有那么多,人们想喝新鲜的牛奶,大都会选择订购鲜奶。
有那么一段时间,订牛奶成了一种潮流,一家订了牛奶,就会带动左邻右舍一起。
“你订牛奶他就会给你装一个牛奶箱。”牛奶箱一般和报箱等一起装在一楼的楼道墙上。
一个两个,渐渐就钉了一面墙。和那些报箱一起,挂在墙壁上,每天从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对这些箱子熟视无睹。
牛奶大都是给孩子的,大人们坚信牛奶对孩子长身体很有好处,即便每个月工资不多,也舍得花上一笔钱去订购新鲜的牛奶。
孩子每天出门上学就会打开牛奶箱拿牛奶。男孩子们一边喝一边脑补着一场场武侠的快意恩仇,嘴里的牛奶也变成了大侠行走江湖时随身携带的水壶。女孩则喜欢背到学校,课余慢慢喝掉。
新希望、南山、光明、优氏、金健、皇氏集团、康泉……牛奶品牌百家争鸣,除了鲜奶,还有酸奶。
新鲜感过后,喝牛奶就成了一种任务,孩子们悄悄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做起了“交易”。“我拿我的酸奶换你的牛奶好不好?”“你明天带点糖来我给你倒一半牛奶咯。”“我拿牛奶换你的泡泡糖。一块?不行,两块!”
晚上再把空瓶子带回去,家人总会询问,“牛奶喝完了没有?”
“喝完了咯。”语气故意不耐烦,不敢和家人有视线接触,赶紧溜进房间。现在回头想想,那一句询问,包含了多少不露声色的爱意。
我们在六堆子找牛奶箱的时候,碰上两个溜达过这边来玩的小孩子,大一点的孩子住在潮宗街附近,那是一条还保留着老长沙风貌的街道,地面由青石板铺就。
他也不怕生,说自己喝牛奶的时候才7岁。关于牛奶,他只有几个印象。
“每天早上都有,甜的。”“我喝的是特仑苏。”“后来没订,箱子就拆掉了。”
在另一个小区的门口平房里,我们也发现了一个牛奶箱,上层落满了灰尘。
住里面的大伯以为我们是发小广告的,急匆匆出来阻拦,知道我们拍牛奶箱之后指着大门说,那不是有两吗?
铁大门旁的墙上,钉着两个孤零零的牛奶箱。
“那时候我们这边有几户人都定了牛奶,就装了牛奶箱。”大伯回忆说。
每天早上六点多,送牛奶的人来了,在大门口遥遥喊一声,大伯就知道牛奶到了,也到点起来开大院的门了。
大伯的牛奶是给自己定的,鲜奶,每天一瓶,从望城运过来,一个月一百多块钱。大伯清楚地记得,另外两家定的是酸奶。
现在,这些鲜奶和酸奶也一起锁在时光中了。
不订购送奶上门的人,会选择路过奶站的时候买一瓶牛奶喝,喝完再把瓶子还回来。还有懒得还牛奶瓶的人,干脆自己带个瓶子去接牛奶。每一次买牛奶都能碰到邻里的小伙伴,大家打打闹闹争着笑着就把奶喝完了。
我们打牛奶箱上的电话,询问现在是否还能送奶。
电话那头的人说一些小区可以送,我们说想去奶站看看,我们现在没有门面了,只有仓库。
奶站消失了。
奶站没落之后,长沙零星地开了一些鲜奶吧,那里还能买到当天到的鲜奶。除了鲜奶和酸奶,还有甜一些的儿童牛奶和草莓牛奶等,甚至有一些奶制品。
但来这里买牛奶的人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,交谈甚少,更少有坐下来慢慢品尝的。
曾几何时,信箱、报箱和牛奶箱是小区楼道里的“三剑客”。每天天蒙蒙亮,送报纸的、送牛奶的敲开一片小区的清晨,而后是送信的小哥。它们承包了人们一天的信息源、期待值和幸福感。
每天傍晚,嗲嗲们在树下支起小桌子,摇着蒲扇下象棋、搓麻将,旁边是一份潇湘晨报、湖南日报或快乐老人报,他们一边搓麻将一边交换今天收获的信息,还有谁家孩子又寄信回来了,在别的城市发展得如何如何。
这样闲暇舒适的时光,在褐色外墙的老小区里缓慢地走着。走着走着,仿佛只是一瞬间,小区里人声不再,箱子上落了尘。
窗户上缠得难舍难分的电线、嗲嗲精心培育的花草、小路砖头上长的青苔、还有红漆的木门、以及斜阳西下出来喊伢子回家吃饭的妈妈,都随着走出老小区的人们一起淡去。
那些在尘埃里飞舞的柴火气息,那些回荡在拥挤胡同里的脚步声,那些晾晒在楼道间的衣服,终将随着时代进步而退出我们的视线。